菜,她的背在一个冬季以后更佝偻了,眼睛越发混沌脏污,像春季里出了泥的两根短虫子。
她说着:“吃不吃饺子啊……吃不吃饺子?”
“渐宽乐意吃,是不是渐宽?”盛星觉得李渐宽大了,可今儿,他竟还笑着抱他起来,他搂着小孩儿的身子,转了个圈儿,亲他的脸颊,说,“您包了,和渐宽、郑三你们吃,我夜里得出去,别人请了酒。”
“什么酒啊,你自个儿走?”秦妈将笸箩在怀里捧着,她抬起了布满沟壑的、衰老的脸庞,问着。
盛星仍旧在逗着孩子玩儿呢,他笑着,说:“听戏的一个老板请酒,去聊聊坐坐,有车来接。”
秦妈的影子,亦是那样佝偻,郑三在院子那头儿,修着盛星一双坏掉的皮鞋,他的锉刀在嘴上咬着,识趣地不讲话。
忽然,大门从外头开了,盛星抬起头,预备责怪郑三不锁门的粗心,他的呼吸,却在这段愈来愈近的脚步声里,变得微弱,甚至快停滞。
头顶树梢在盛星脸上透着斑驳的影子,灼热的阳光,让人有些晃神了;似乎一切都慢了下去,盛星盯着来人的脸看,再往他澄澈坚毅又带笑的眼睛里看。
渐宽细咩咩的小孩儿嗓子,轻说了声:“江叔叔……”
“叮——”一声,郑三嘴上的锉刀掉下去,戳在了坚硬的砖地上,又跳开,终究倒下。
秦妈很缓慢地思索着,她脸上没什么显眼的表情,她或许,还没想起这是谁,
盛星醒了。
在他脸上的,是夕阳艳红色的光,它像从玻璃窗外流淌进来的、浓郁的酒;盛星一时间难以自控地流泪,他趴着,把脸放在松软的棉花枕头里。
捧着太疼的一颗心,哭个够。
柯钊洋房前,仍旧有兵,并且,插着在微风里轻抖的旗子。
仆人们忙成一团了,夕阳里抱着儿子的惠立春,穿着腰身纤细的一条浅灰色裙子,她的箱子好几个大的,全被装在汽车上,柯钊也来了,他穿一身崭新的戎装,配皮靴和白手套儿,身后有人帮忙拿着大衣。
路边儿三叶杨发芽了,挺拔的一排,抖动枝梢;柯钊接过了穿着老样式小衫的儿子,他生涩地抱他,像抱着什么易碎的宝物,他去吻他的脸蛋,终于喊了他的大名:“文腾。”
惠立春精巧漂亮的脸,正轻仰着,她看着柯钊,然后难以自制地红了眼睛,思虑一会儿,说:“我也跟你去罢,我是你的妻子。”
“又要打仗了,等我闲下去,在南边儿安家,就让人来接你们。”他似是不悲壮不难舍的,他那样骄傲一个将领,自然没想过战斗里很坏的结局,他不爱惠立春,因此也不会哭。
身后几辆惠家来接二小姐的汽车,而另一边儿,是插了军旗的、柯钊的车,以及边儿上等待着的,配着枪的兵。
柯钊和惠立春,这一对总在陌路的夫妻,要真正分离了,他们自然有不舍,只是各自的不同;文腾成长得愈发俊俏,像父亲,也像母亲。
浓郁的晚霞在天边儿上,重叠起几十种不同的颜色,像蜂蜜或者糖浆,也像血,像酒,像胡乱泼洒的墨。
奶妈抱着柯文腾去车里了。
“外头比不上家里,一切都要当心。”惠立春露出了个能安抚人心的笑,她吸着鼻子,用手背去沾脸颊上温热的泪;她的眼里,是种真正包含诚挚的关切。